翌日早朝,张逸携江琰等人上殿述职。
他详细奏报了眉州善后事宜:新任官员已悉数到任并完成交接;府库厘清,民生初步恢复;被解救孩童及官眷已妥善安置;涉案人员财产抄没、家属流配等皆依律执行完毕。
景隆帝听罢,面色缓和,温言道:
“诸位爱卿辛苦了。眉州经此大劫,百废待兴,尔等能迅速稳定局势,抚平疮痍,功在社稷,朕心甚慰。”
“此乃臣等分内之事。”张逸等人躬身回应。
景隆帝目光转向江琰,语气依旧平和:
“江琰,此次眉州之行,你洞察先机,勇于任事,临危不惧,甚好。然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,“朕闻昨夜皇城司奉命前往江府,欲带你的侍卫江石协助调查钦犯谢无拘下落,却被你阻拦,这是何故?”
江琰向前一步,深深一揖,声音清淅而沉稳:
“陛下明鉴,臣不敢藐视皇城司。臣之所以阻拦,是认为谢无拘与云苓无罪!非但无罪,于眉州一案,他们实则有功!”
“劫走钦犯,对抗朝廷,这叫有功?”
“陛下!此事臣今日正好想要陈情,对于此案最终裁定,臣尚有异议!”
景隆帝眉头微蹙,语气淡了下来:
“案情已然明朗,罪魁萧骏、陈元亮等已伏法,永嘉姑母亦自请禁足祈福。江琰,你还有何异议?”
他目光扫过江琰,意有所指:
“朕听闻,你夫人已有身孕。为人父者,应当言辞行事,更当三思而后行,为家小计才是。”
江琰心头一紧,但想到那些惨死的冤魂,那些残缺的孩童,他深吸一口气,决然道:
“陛下关怀,臣感激涕零。正因即将为人父,臣更知孩童之珍贵,更无法对眉州那般惨剧视若无睹!臣之异议,在于元凶未除!永嘉大长公主及其子萧永,方为此案真正主谋,萧骏不过马前卒耳!”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!
虽然不少人心中有所猜测,此前亦有人对之前的呈供提出质疑,但到底没人亲涉其中,不知案情究竟如何,故而无法确之凿凿地指认这位嫡大长公主。
景隆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:
“江琰!朕念你查案有功,方才晋你官职。永嘉姑母已自陈失察之过,甘愿禁足祈福,你竟敢在此妄加指认,攀诬宗亲?!”
“臣有实证,绝非攀诬!”
江琰毫无退缩,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,正是他暗中收集的部分证据副本,由内侍呈递御前。
“陛下!若永嘉大长公主仅为失察,何以解释其府中侍卫敢光天化日之下,于眉山街头悍然击杀无辜夫妇而面不改色?何以解释其名下田庄、别院,多年来巧取豪夺、兼并土地,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?再者,臣手中,有眉山、丹棱等地数百百姓联名画押的状纸,控诉其纵容家仆、草菅人命之累累罪行!此乃其一!”
他顿了顿,继续枚举:“其二,栖霞庄炼丹,需大量珍稀药材及重兵护卫,若无永嘉大长公主许可,无权势与财力支撑,萧骏一介少年,如何能驱使知府、调动驻军长达数年之久?此绝非一句妄图攀附所能解释!其三,亦是臣最不能容忍之处——”
他声音带着悲愤:“臣自眉州带回数名无人认领的孩童,此刻就在殿外!他们皆是此案幸存者,其中三人手指残缺,乃是被大长公主府之人每日切断一指,逼迫药师云苓就范时所留!他们身上之伤,他们眼中之惧,便是永嘉公主母子草菅人命之铁证!陛下可愿亲见?!”
提到那些残疾孩童,殿中不少官员动容,窃窃私语声响起。
“陛下!”贺文璋从队列中出来,又是扑通跪倒在地。
“臣的幼子,昨夜亲口对臣言道,他被断指之时,永嘉大长公主就在一旁冷眼旁观!陛下!请陛下为臣做主啊!”
冯琦也单膝跪地,声音洪亮:
“末将冯琦,愿以项上人头担保!末将留守眉州期间,护送江大人走访乡里,亲耳所闻,亲眼所见,百姓谈及永嘉公主府,无不切齿痛恨!江大人所获状纸,皆末将与麾下将士亲眼见证百姓画押,绝无虚假!”
一条条罪证,一个个证人,如同重锤,敲击着殿中每一个人的心。
景隆帝的脸色从阴沉转而涨得通红。
他目光锐利地射向一直沉默的忠勇侯江尚绪:“江侯!江琰此举,可是你江家之意?!”
江尚绪稳步出列,躬身行礼:
“回陛下,臣徨恐。眉州案情,唯有亲历者最为清楚。臣与江家,对此案细节不敢妄议。然,”
他话锋微转,依旧躬敬,“江琰身为朝廷命官,陛下钦差,其所奏之事,关乎百姓生死,关乎朝廷法度,关乎社稷清明。我江家世代忠良,唯知效忠陛下,以百姓社稷为重。于此等大是大非面前,臣……亦不敢以家规阻拦犬子尽忠直言。一切,但凭陛下圣心独断。”
这番话,既否认家族集体决策之嫌,又将问题内核拉回到了“百姓社稷”和“朝廷法度”上,同时表达了不干预的态度。
景隆帝被噎了一下,看着下方倔强的江琰,又看看那些明显已被江琰陈述打动的文官们,再看看手中的那些证词,神色复杂。
“萧永已被夺爵,其子亦被赐死,不管如何,皆已得到惩戒。但谢无拘私劫嫌犯,纵使有功也不该如此藐视朝廷法纪。更何况若没有那云苓,又岂会有这遭,此事不必再议。”
“若无谢无拘潜入栖霞庄确认孩童关押之处,若无他施放迷烟削弱守卫,救援行动岂能如此顺利?若无云苓被迫炼丹时暗中周旋,以需调养孩童体质为由拖延时间,恐怕那些孩子早已化为丹灰!她们师徒二人,一为救援关键,一为保护孩童忍辱负重,何罪之有?!朝廷不通辑真正元凶,反而海捕功臣,岂不令天下忠义之士寒心?!”
“放肆!”景隆帝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“江琰!你是在指责朕昏聩不明,忠奸不辨吗?!”
“臣不敢!”江琰撩袍跪地,却依旧挺直脊梁。
“臣只是据实陈奏!永嘉大长公主母子,倚仗天家身份,视律法如无物,视百姓如草芥!眉州之地,官员畏惧其势,百姓苦其久矣!陛下见到的,如贺大人刚勇忠烈,满门上下几十口只馀一孤子,手指残缺,日夜惊惧!可陛下看不见的,又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,尸骸遍野。此等惨剧,人神共愤,岂是一句失察,一句禁足所能抵消?!若皇室宗亲便可超脱法外,那我大宋律法威严何在?天下公道何在?!”
他越说越激动,声音在整个金殿回荡,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,响彻整个大殿:
“陛下!臣读书入仕,常思圣人之训,士子之责。臣以为,为臣者,上辅君王,下安黎庶,其心其行,当为天地立心!为生民立命!为往圣继绝学!为万世开太平!
此心,是公道,是良知,是读书人应该秉承的天地正心,是爱民如子之仁心!
此命,是安居,是乐业,是以百姓之命为重,以天下苍生为己任!
此学,是明辨是非,是持守正道,是威武不能屈之浩然气!
此太平,非粉饰之太平,是律法昭彰、善恶有报、王子与庶民同受法度约束之真正太平!”
“今日,若对此等骇人听闻之罪妥协,对真正元凶姑息,便是践踏天地之心,姑负生民之望,悖逆往圣之学,断绝万世太平之基!臣,宁可以此微躯,撞破这金殿玉柱,也绝不敢缄默苟且,愧对身上官袍,愧对陛下信任,愧对……这朗朗乾坤!”
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!”
如同四道惊天霹雳,带着磅礴的精神力量,震撼了金殿内的每一个人!
文官们瞠目结舌,反复咀嚼着这四句话,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,往日所学之圣贤道理,仿佛在此刻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和最高的诠释!
一位白发老御史,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斗,热泪纵横,猛地冲出朝班,对着景隆帝重重叩首,嘶声力竭:
“陛下!江修撰此言,字字珠玑,振聋发聩!老臣恳请陛下,纳此忠言,重查此案,严惩元凶,以正国法,以谢天下!若陛下不允,老臣……老臣今日就死在这殿上,以鲜血祭奠眉州冤魂,以性命践行江修撰所言‘为万世开太平’之志!”
说罢,他竟用尽全身力气,低头朝着坚硬的盘龙柱猛撞过去!
“快!拦住他!给朕拦住他!”
景隆帝吓得脸色发白,再也顾不得帝王威仪,失态地惊呼起来。
这老御史若真血溅金殿,他赵朔立刻就要背上逼死忠臣、堵塞言路的千古骂名!
届时不仅清议沸腾,史笔如铁,眼前这满朝文官,恐怕立刻就要离心离德!
左右侍卫慌忙扑上,七手八脚死死抱住老御史。
此时,跪着的贺文璋也猛然抬起头来,眼框通红,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。
“陛下,臣冒死前来京城,只为上达天听,求陛下为眉州百姓做主,即便全家老小只剩一幼子存活,臣依然不悔。可若案情不白,令眉州那么多百姓枉死,臣今日即便血溅金殿,也要求陛下彻查真凶,为民请命!”
说完也直冲柱子而去。
吓得景隆帝又是一惊,幸好两个侍卫已经快步向前拦住。
殿内一片混乱,跪地请求明察的官员越来越多,声音此起彼伏。
但细看之下,竟无江家一党。
景隆帝看着这失控的场面,听着耳边嗡嗡的谏言,又看向殿中那个虽然跪着,却仿佛散发着光芒、引得群臣景从的江琰,他胸膛一阵起伏。
有震怒,也有震撼!
他盯着江琰,嘴唇在混乱与死寂的交替中,终于出声:
“传旨,着令大理寺与刑部重审此案,萧永,即刻派人羁押入狱,严审不殆。”
“臣等遵旨。”
“江琰!”
“臣在。”江琰跪的笔直。
景隆帝想说什么,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,只挥了挥手:
“罢了,退朝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