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间的家宴一派热闹景象。
周氏看着儿子平安归来,儿媳又有孕在身,笑得合不拢嘴。
兄嫂们也都说着吉利话,气氛温馨融洽。
江琰虽心中装着事,但在家人面前也尽量放松,享受着这难得的团聚时光。
然而,宴至中途,管家匆匆进来,“老爷,皇城司的人来了,说要带江石回去协助调查”。
江尚绪眉头微皱,看向江琰。
江琰起身,“父亲,儿子前去处理便可,你们且先用膳。”
来到前院,只见一队身着皇城司服饰的官兵,在一个队正的带领下,正站在院中。
那队正对着走过来的江琰抱拳行礼,声音洪亮:
“卑职皇城司队正王锐,奉上命,前来请贵府侍卫江石往皇城司协助调查一桩要案,还请江大人行个方便。”
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站在江琰身后的江石。
江琰对着那队正,语气沉稳:“王队正,江石乃本官贴身侍卫,不知皇城司因何事需要他协助调查?”
王队正不卑不亢:“回江大人,卑职只是奉命行事。据查,江石与朝廷通辑要犯谢无拘有师徒之谊,上峰认为,或可从其口中探知谢无拘及那妖女云苓之下落。”
“荒谬!”江琰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,“江石年纪尚幼,且一直跟随在本官身边,于眉州一案中更是护卫有功!谢无拘之事,与他何干?回去禀报你家大人,江石,你们带不走!明日朝会,金殿之上,本官自当在陛下分说清楚!送客!”
那王队正显然没料到江琰如此强硬,脸色变了几变,只得硬着头皮拱手:
“既如此,卑职告退!定将江大人之言,如实回禀!”
说罢,带着人悻悻离去。
等江琰再回到饭桌,家宴的气氛已然冷了不少。
众人草草用完膳,便各自散了。
书房内,烛火通明。
江尚绪坐在主位,面色沉静。
下首坐着江尚儒、江瑞、江琰以及江世贤四人。
江尚绪率先开口:“琰儿,眉州之事,你心中不平,为父知晓。可如今谢先生被定罪通辑,江石必然要去皇城司走一遭的。”
江琰深吸一口气,离座起身,竟撩起衣袍,在江尚绪面前郑重地跪了下去。
江世贤慌忙起身,“五叔!”
只听江琰开口:“父亲,明日面圣,儿子想……当堂指认永嘉大长公主为眉州孩童失踪案的主谋!”
此言一出,除了江尚绪依旧面色不变,江尚儒和江瑞都露出了震惊之色。
江世贤更是屏住了呼吸。
江尚绪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问道:
“琰儿,你可知道,如此做将面临什么?指认宗室,需要何等确凿的铁证?再者,你觉得临王回京后呈给陛下的证据中,不足以给永嘉大长公主定罪吗?只是为了维护皇家体面,不想而已。你很可能不仅扳不倒她,反而会引火烧身,被视为离间天家骨肉,挑衅皇权!”
“儿子想过!”江琰抬起头,眼神清澈而执拗。
“儿子带回的那些残缺孩童,就是活生生的证据!另外儿子手中,还有一些他们母子草菅人命的证据!儿子知道此举冒险,甚至可能徒劳无功。但父亲,若人人皆因畏惧皇权、明哲保身而选择沉默,那公道何在?律法威严何在?贺文璋满门冤魂何以暝目?那些被残害的孩童,那么多百姓家破人亡,他们的苦楚又该向谁诉说?儿子并非不知变通,但此事,关乎底线!若连这等惨绝人寰之事,仅为维护皇家颜面,便可被轻轻放过,我辈读圣贤书,所为何来?!儿子这官,不做也罢!”
江尚绪看着眼前的儿子,“若你坚持要做,家族不会提供助力,一切后果,你一力承担。”
江琰同样回视着父亲,一字一句道:
“儿子不求家族为我助力,只求父亲恕儿子不孝!”
书房内一片寂静。
江尚绪看着跪在眼前,目光坚定如磐石的幼子,仿佛看到了他年轻时也曾有过的锋芒与热血。
他久久不语,最终,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“起来吧。”江尚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更有一份决断。
“你想做什么,就去做吧。我江家儿郎,行事但求无愧于天地,无愧于国家,无愧于己心。只要你不是为一己之私,不是悖逆作乱,那么,坚持你认为对的事,这不是不孝,而是……我江家的风骨!”
“父亲!”江琰眼框微热,重重叩首。
江尚儒与江瑞对视一眼,虽面露忧色,却也未再出言反对。
众人退出书房后,江尚绪独留下长孙江世贤。
“祖父,”江世贤忍不住问道,“我们……真的不帮五叔一把吗?哪怕只是在朝中为他造些声势?”
江尚绪看着聪慧早熟的孙子,反问道:
“世贤,你五叔明日若真的发难陛下,将面临何种局面?你且说说看。”
江世贤略一沉吟,组织语言道:
“孙儿以为,其一,在于皇权颜面。永嘉大长公主虽被惩处,但毕竟是高祖皇帝嫡长女,代表着皇室尊严。五叔当堂指认,等于将陛下之前的裁决置于尴尬境地,是逼陛下在朝廷法度与皇室颜面之间再次做出选择,陛下心中定然不悦。”
“其二,在于世家权衡。我江家虽是勋贵,但与其他世家大族关系盘根错节。支持五叔,可能被其他倾向于维护皇室体面或政敌攻讦,恐招致孤立。但同样,若陛下因此便怪罪我江家,其他世家也未必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。所以这其中,也未必不会有声援之音。”
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在于文官清议。五叔此举,必会赢得诸多文官的同情与声援,认为他不畏强权,仗义执言。若陛下当真以权压人,势必会让众臣重新审视君臣关系,皇权当真如此高高在上,可全然不顾朝臣意见,一意孤行。尤其是在凿凿实证面前,陛下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得罪这群文官清流。”
“综合来看,五叔此举,风险极大,胜算也大。只有一样,必失圣心。”
江尚绪满意地点点头:“分析得不错。正因如此,家族才不能明着帮他。此时表态,非但无益,反而会将整个江家成为众矢之的。你五叔选择一力承担,既是他的担当,也是对我江家最好的保护。我们能做的,便是在他……跌落之后,护住他,不让别人对他趁虚而入。这,才是家族存续之道。你要记住,刚极易折,有时候,沉默甚至是暂时的退让,并非怯懦,而是为了积蓄力量,等待更好的时机。”
江世贤若有所思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江琰回到房中,苏晚意正靠在软榻上,就着灯光看话本子。
灯光下,她面容恬静,腹部高高隆起,浑身散发着母性的柔光。
江琰走过去,挨着她坐下,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肚子,感受着里面的小生命,方才的刚强与决绝渐渐化为了浓浓的担忧与不舍。
似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一般,苏晚意将他的手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,感受着那有力的胎动,微笑道:
“你看,孩子在动呢。他好象知道父亲回来了,也在为父亲鼓劲。”
她凝视着江琰的眼睛,声音温柔却充满力量:
“我猜他一定想看看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怎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。想看看他的父亲如何坚守心中的道义,如何面对不公敢于发声。夫君,无论明日结果如何,无论前程是锦绣还是荆棘,我与孩子,都会在这里,一直陪着你。”
江琰闻言,心中巨震,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只化作一声深情的呼唤:
“娘子……”
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,感受着她和未出世孩子带给他的无尽温暖与勇气。
所有的尤豫与不安,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。
明日朝堂,无论风雨,他已无所畏惧。